第一百三十五章 难归故国干戈后 (第2/2页)
我张荣从来无愧天地,今日却是十分愧对你们。”
说着,张荣竟然当场落下几滴浊泪。
还是那名唤作郑三的统领官大声反驳:“总管此言差矣,俺们从山东参军,从来就是为了杀金贼的。俺们不是为了报劳什子官家恩义,赵官家跟俺们有个狗屁恩义!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大势,俺们在山东安坐,天下与俺们有何干?
俺们只是为了杀金贼!也只能是为了杀金贼!俺们山东汉儿与金贼有血海深仇,只是为了报仇雪恨罢了!今日不死!来日也会死的!”
郑三说罢,东平军中纷纷应和。
张荣闻言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在此处死战到底吧!”
金军已经彻底合围上来,就连徒单部的甲骑也因为道路被堵塞,大部分放弃了追击溃军,等到徒单贞收拢足够兵马之后,发现东平军的溃军已经靠近了扬州城,不由得长叹一声,在风雪中回到营寨中,收拾残局。
高景山与蒲察世杰在小丘之下站定,并且竖起大旗,看着被死死合围的五百多东平军,沉默的在风雪中等待着。
这次大战就算称作胜利,也只是一场惨胜罢了。
此时虽然击退了东平军,甚至将东平军的总管,资历老将张荣就围困在了营中,但这只是战术上的胜利。
随后还有一系列战略上的麻烦亟待解决。
比如,宋军为什么会主动发动反击?宋军的反击为何如此坚决?这场大战是不是要为更大的战略会战作试探?
两名大将一时间心乱如麻,就连战事都顾不得,直接在战场上思索起来,直到徒单贞亲自赶来的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要不要劝降于张荣?”
蒲察世杰没有废话,直接向徒单贞请令。
徒单贞看了看浑浊的天空,又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且去劝一劝吧。”
说罢,蒲察世杰看向高景山,高景山会意,挥手叫来一名亲卫,让他去临阵劝降。
与此同时,张荣也看到了那面红色的徒单大旗来到了阵前,与武安、武捷大旗并立,心中一定。
金军主将全都回来了,说明萧恩他们都已经摆脱了追击,哪怕已经成了残兵败将,被打散了,在如此风雪中,终究还是能找到活路的。
“张荣张敌万,大金天兵已经将你铁桶合围,你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降了吧!”
劝降声中,张荣站在一处高处,对着麾下这五百残兵大声说道:“老夫打了一辈子金贼,从来是说到做到,说要打跑完颜挞懒,就要打跑他!说要打回山东去,就要打回山东去!但今日说要砍了金贼大旗,却未能成功,到了下面,如何有脸去见袍泽兄弟?!”
说着,张荣用长矛指了指并排而立的三面金军大旗:“如今,咱们就去斩了这三面大旗!就算到了幽都王面前,也是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
“好!!!”
“杀贼!”
“杀金贼!!!”
即便五百残兵已经疲累不堪,还有许多人身上带着伤口,但此时却依旧变得狂热起来。
正如同郑三所说的,他们与金贼作战,从来不是为了天下大势、国家恩德之类虚头巴脑的玩意,而是为了杀金贼,只要有金贼可杀,山东东平军就会如同一支永不停歇的复仇利剑一般,向前挥舞。
“儿郎们!随我杀金贼啊!”
张荣,这名起身自微末,经历过靖康之变,并且崭露头角,却又沉寂二十多年的老将在绝境之时并没有逃窜,也没有如同缩头乌龟一般等待金军的进攻,等待死亡的降临,而是率领五百士卒,向着近万金军冲杀而去。
“真是好胆……”
“真是好胆!!!”
蒲察世杰与高景山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这个评价,只不过一人感叹,一人愤怒罢了。
“这件事你们都不能插手,由我武安军了结!”高景山大声说罢,直接驱马来到了阵中,然而刚要下令,却又被面前场景骇住,竟然一时失语。
五百残兵在那面东平军大旗的带领下,居高临下,奋勇冲杀,竟然势如劈竹一般将当头的第三猛安劈成了两半,余势不减,直接冲入了第四与第五猛安的结合部,将两个猛安都搅成了一锅粥。
困兽犹斗!
高景山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了这么一个词。
人不应该与困兽比谁的爪牙更为锋利!
“让开通路!五百人罢了,马军从两翼兜住,射死他们!”高景山大声下令,军使连忙前去通报。
随后,武安军步卒收缩列阵,后续兵马让开了通路,两千由轻骑甲骑混编的马军从两翼蔓延而上,或是远程抛射,或是抵近射击,将箭矢抛洒到了东平军的阵列之中。
东平军残部此时已经丧失了所有远程攻击的手段,只能被动遭受伤亡。
张荣对此却已经不管不顾了,他山上的铁甲已经碎裂,手中的长矛也已经断了半截,飞掷而来的短矛与激射而来的箭矢扎在他的身上,他却是恍若未觉,只是怒吼着向前冲锋。
不断有士卒扑倒在地,也不断有士卒冲出,想要与金军骑兵决死,却又被金军骑兵射杀当场。
东平军的阵型越来越薄,可冲锋的脚步却始终不停,剩余了百余士卒竟然冲杀到了距离那面武安大旗不过三十步的距离,两千马军,数千步卒,竟然阻拦不住!
高景山心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寒意,然而还没有下令,身侧的高安仁就举起长矛,大喝一声,随后带着高景山的亲卫甲骑向前冲杀。
东平军的阵势已乱,面对甲骑的正面冲杀根本支撑不住,只是一轮,战场上的厮杀与怒吼声就彻底沉寂下来。
张荣浑身插满了箭矢,浑身已经因为浴血变成了一种怪异的黑红色,然而沾染了雪花之后,又迅速变得斑驳,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发觉右脚无力,低头看去,只见右腿似乎是被战马踏过,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张荣挣扎着想要找到一两个可以支撑身体的长兵,喘着粗气回头望去,却见自己的那面东平大旗静静躺在身侧,旗杆依旧被杨志牢牢握在手中。
杨志同样瘫倒在地,左眼不知是挨了一刀还是一锤,已经血肉模糊,微眯的右眼有些迷离,然而见到张荣之后,还是散发出奇异的色彩,挣扎着将旗杆向前送了送。
张荣拖着伤腿,爬过两具尸首之后,来到杨志身侧,抓住对方的大手。
杨志嘴唇蠕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作战中受了重伤,此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没有一丝力气言语。
然而多年的兄弟还是让张荣知晓了对方想要说什么,他握着杨志的大手,接过东平大旗的旗杆,低声说道:“阿志,咱们回家,回东京城。”
杨志缓缓点头,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一般,就此死去。
张荣拄着旗杆,艰难的站立起来,忍受着大量失血所带来的刺骨寒冷与阵阵晕眩,望向了那面几乎已经近在咫尺的武安大旗。
风雪之中,这名老将再次扯着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声呼喝:“杀金贼!”
随后,张荣左手抽出腰刀,右手拄着大旗,一步一顿的向着高景山缓步走去,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面对这样一名强弩之末的老将,金军上下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也没有人上前用刀将其斩杀,反而心中升起寒意的同时,皆是肃然起敬,就连最为狂妄残忍的骑士都收起弓箭刀枪,静静驻马,不发一言。
高景山同样气势被对方所夺,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惶恐的意味,情不自禁的左右环顾,然而见到亲卫都是一脸肃然,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高安仁是第一个从这种情绪之中摆脱出来的金军骑士,他知道如果不阻拦张荣,真的让他冲到武安大旗之前,武安军的军心士气就真的不能要了,所以哪怕来作恶人,也必须将其斩杀。
一念至此,高安仁咬紧牙关,驱马向前,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看到那道满是伤痕的身影时,心中竟然也是一颤,不敢上前,想了片刻之后,高安仁绰刀持弓,想要将张荣远距离射杀。
然而高安仁刚刚拉开弓箭,却见到张荣站定了脚步,依旧保持着拄着大旗,腰刀前指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其人身上很快就覆盖上了薄薄一层白雪,高安仁壮着胆子,上前查看,发现张荣怒目圆睁,已然气绝。
见到高安仁对着自己示意之后,高景山方才驱马向前。他见到张荣站立而死,心中终于长舒一口气,随后则是恼羞成怒,拔出大刀猛然挥下。
当。
一声清脆的兵刃交击之声后,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徒单贞收回了丈八钢枪,对高景山说道:“高总管,体面一些吧。”
高景山冷哼一声,对着张荣的尸首拱了拱手后,怒气不减,拨马离去。
徒单贞将钢枪挂回得胜钩,同样对着张荣拱了拱手,随后吩咐身侧亲卫:“将其厚葬。”
说罢,徒单贞也没有再打扫战场的兴趣了,带着亲卫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张荣战死,时年六十一岁。
今天只有一章,二合一六千字
PS:为了扰乱敌军战略部署,同时为了为友军打开战略空间而主动出击的战例实在是太常见了。
而且主动出击的一方往往因为需要以弱击强而损失巨大。
最近一次,也是最著名一次是挺进大别山,刘邓大军以伤亡惨重的代价为其余战区打开局面,让粟大将有了喘息空间,从而为后续淮海战役打下基础。
不能因为刘邓大军在挺进大别山的时候歼敌数量少,牺牲大,就说他们的牺牲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