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正阳 (第1/2页)
坐落在罗迦山数里外的正阳县,最近些年可谓是风头正劲。
虽说刨除辖区内分散的几个镇子不看,正儿八经的县城城区也就占地几万亩,但是仅仅从人口商业的发展来看,竟然隐隐有种压过确山县,平舆县等周边大县的势头。
甚至快要赶超过去几十年来本地一枝独秀的汝南县,进一步成为豫州道东南驻马府新一代支柱。
其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少地寡民的正阳县都不具备这样的潜力。
临近的几个县无一不身处广袤的平原地区,只有正阳毗邻艰深的罗迦山脉,常年经受山里妖物的袭扰。
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面积也远远落后,所以同样是干燥少雨的气候,每年正阳的粮食产量都要比少上许多,若是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少不得要有许多饥民流离失所逃荒到邻县去。
而回来者不过十之二三。一来二去,人口便愈发不足,劳力愈发欠缺,连年征收不上足量的赋税,走马上任的县官几乎两年一换,原因自然都是政绩不加,庸碌无为。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冒出来一句俚语:穷山恶水出刁民。
正阳确实能称得上是穷山恶水了,山自不必说,是那除了山妖便不盛产任何山货的罗迦山,至于水,也只有一条算不上流域广大的围水河遥遥相望,其他的一些小溪小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以至于到了农忙时节,需要汲水灌溉土地,常常是十溪九涸。
一些离河水远的村镇,常年只靠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两口井水养活。而那所谓的刁民,其实是渐渐蓄积起来的小股土匪流民,又以凶狠狡诈著称。
时常劫掠过往行人,有时侯甚至聚集起来成为一股不弱的势力冲进县城洗劫,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入冬前,等到什么时候官府终于组织起忍受前去围剿,又躲的躲,藏的藏,化整为零消失不见。
反反复复非但没有取得成效,反而还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府库官银。
其实这些流民土匪大部分都是本地的生民,甚至有些还一直保留着农民的身份,专为望风通信,刺探军情。
只有小部分是些流窜到此的逃犯。到了由官府领衔的队伍前来围剿之际,他们总能事先得到消息,一些身分不正当的就往山里一躲,而那些拥有官府派发身份文牒的人,就扔下刀剑,老老实实回家当个农民,谁也奈何不得。
甚至某个极小的村子,整个村男女老少,竟然都是那亡命的“土匪农民”。
官家的人,哪怕明知道哪些人有问题,受限于没有证据又不能胡乱抓人,只能在对方有恃无恐的目光中悻悻然离去。
也不是上任的每位官员方式都如此温和,也有那想要施展雷霆手段的,不问缘由,只要受到怀疑便一律缉拿问罪。
然而本该起到的震慑效果却没有如预料的那般出现,反而好像是激起了这群土匪的凶性,下次洗劫,只会来的更快更狠,甚至打砸县衙。
在某些有心的“匪民”撺掇之下,还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农户商贩们集结起来闹上县衙逼迫放人。
几次下来人人都知道了这群土匪可不是好惹的蔫货,更不是只知道杀人越货纯粹恶人,对几个主事的领头人的情况也流传开来。
号称大锅头的是个孟州道流徙过来的通缉武人,想来这也是那些流民敢于跟着他进入罗迦山落草的底气,不然不等官府出资抓捕,栖息在山里的山妖们恐怕就要将其蚕食殆尽。
二锅头是个精于算计的中年先生,早年在城里就靠坑蒙拐骗过活,赶上灾年了自己的无本买卖干不下去,就动了偷奸耍滑的念头,结果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受了官府通缉。
这个二锅头虽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胜在脑子灵光转的快,不然也干不了那坑蒙拐骗的勾当,就凭借这一点受到了通缉武人的赏识,一些诸如化整为零,教猿升木之类的计划便是出自他手。
三大当家中的老三是个武学登堂入室的江湖二流高手,虽然所练只是寻常武学,在驻马府也算颇为有名,勉强算的上是个世俗小宗师了。
按理说这样的人凭借一身本事吃饭怎么也不至于落草为寇,只是听说这人极为嗜杀,已经是身背数十条人名恶犯。
以此三人为首,麾下统帅着十几个凶狠顽猾角色,在正阳县内笼络起的这股流民土匪,多年如狼盘踞,不只是官府应付起来焦头烂额抓心挠肝,就连一县直属的镇抚使也棘手不已。
其实既然涉及到的通缉的流窜武人,这件事就本该由钦天监的人来管,只是适逢灾年,各地妖乱鬼患频发,正阳县直属镇抚使主事更是在一场驱鬼任务中战死。
他州他县镇抚使和朝廷册封的武人宗门能够在连绵不绝的斩妖任务保全自身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有富余的气力来解救他地之苦。
就连相对较为平静的邻县确山县武人,也不愿再来趟这趟混水了。于是,在妖鬼和土匪的双重袭扰之下,生活在正阳的人口不断流失,后来甚至本就不多的良田年年播种时都种不满了,一点点成为荒田。
缺失的镇抚使迟迟得不到补充,新任的官员总是没有对策,正阳渐渐成了平舆,确山,汝南几县中那个最孱弱不堪的小幺儿。
就这样一切稀里糊涂持续了十多年,穷山恶水刁民的恶称也被叫了十多年,那些无力搬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的愚鲁农民们就要任命乖乖浑浑噩噩混个等死的时候,那个一身青衫的清癯新县令带着他的老仆人走马上任。
水深火热的状态终于得以改变,距今已二十年。
听说那人是主动要求调任正阳,最开始人们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酸腐读书人能有什么建树,也不认为那个眼看就要半截入土的老头儿能起到什么作用。
无非是来走个过场罢了,以显示自己想要逆流而上治理州郡,拯救生民的决心,然后再次碌碌无为,平妖无力,剿匪难成,最后和前面的继任县官一样,哀叹一声此地病入膏肓经久,神仙难救,岂非人力之可为耶?末了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去,还能落个心系万民的好名声。
算盘珠子打得响亮,只是又要苦了这些易伤易虐的劳苦小民。
刚开始好像也确实如同大家所想的一样,这位还未上任就已经失去人心的县官老爷在入主县衙后,整日带着几个捕快满城转悠,不去那光明宽敞的几条大街,专挑那贫穷狭隘的巷子里钻,不去那富商权贵高宅大邸,只进平头百姓的茅屋砖房,不与有头有脸富贵权强攀谈,专向不见经传的平民打听。
如此在正阳县城的街街巷巷游荡了两月之久,就在大家以为他终于要有所动作之时,这位大人又将目光放到了城墙之外。
这次没有再带那些个捕快,而是一人独行,身边陪着那个和他一起来到正阳的老仆,两个人素衣布鞋,一步一步用双脚丈量起城外的山水起来。
其中重点便是和正阳唇齿相依的罗迦山脉,接着是零星散布在城周的村镇寨亭,就连离着这里好几十里远的围水河边,也去了三次。
有时一去就是个半旬,每当不明就里目送着县太爷出城的戌卒农户们以为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已经彻底葬生妖穴之际,就会在余霞如绮间目睹两人风尘仆仆地归来,神色间一半疲惫一半飞扬。
众人都不清楚这两位的来历,自然也不会清楚他们怎么从那处处凶险的山水形胜处无事归来,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位县太爷还真是有些不一样。
不过也仅仅是有些不一样罢了,想要凭借这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举措来拯救他们这些孤苦人民,无异于那痴人说梦。
而且那些荒唐的出游在寻常百姓眼里就是那所谓的尸位素餐,不务正业。
渐渐的关于县老爷的流言开始甚嚣尘上,家家户户茶余饭后总是会不自觉的提到那些不着经调行为,言语间神秘兮兮对着他们在山里的经历横猜无忌,谈得多了,便不觉得是什么稀奇事了,似乎上至老叟下到稚童都知晓了。
至于到底在罗迦山里去了哪些地方,遇了何种妖鬼,做了几件秘事,则再也没有人能说出个详细的所以然来了。
春去冬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整天笑意不减的儒生舔着个脸皮凑上来装熟人,虽说言谈举止间没有任何架子,还要抢着干那些脏累苦闷的农活,不过毕竟县太爷的身份摆在那儿,权当是其伪装体察民情所作的把戏。
好在县太爷的活儿干的还算凑合,那便顺着演演戏也无所谓,赚个免费的劳力。对于一县主管动不动就消失个十天半月的也见怪不怪了。
这之间,还出现了两次匪徒下山劫掠的情况。
这位一眼看上去就不太靠谱的县官果然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抵抗,任由那些纵马奔行仗刀开月的贼人劫去许多粮食财物,还好此次山贼目标只在劫粮,不外伤人,才没有人因此丧命。
其实大家一开始也没指望他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在山贼来袭之际,这个柔弱不堪的儒生没有在县衙的深宅大院的藏头露尾,这份胆识就已经可以肯定了。
而县太爷在上任之际也从没有大肆宣扬过什么剿灭山匪之类的话,还自掏腰包给受难的家庭购买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的种子,不然恐怕又要怨声载道了。
当然山里的妖怪也并不是安分守己,时不时还是有人莫名消失在某个寂静如死的夜里,那个耗死了正阳镇抚使的鬼窟依然还幽然屹立在边境的死人村落中,风雨不调,地力不盛,民风不朴,财气不聚,桩桩件件倚叠如山,都在等着那个坐镇公堂的一县之主来头疼。
临近年关时,山上的土匪放出话来,要在这年过年之前再次下山,甚至连路线都一一挑明,就是要让这个新来的县官在一众百姓面前颜面扫地,再也没有心肠去对那些苟延残喘的穷苦人们嘘寒问暖。
这当然是二锅头定下的攻心之计,先前那个老仆作陪的儒生谈笑风生地翻山穿林而过,他们早动了劫杀的念头,只是没想到每次都让他给逃了出去,起先只是觉得手下人过于不堪大用,没想到后来三锅头亲自出手也还是未能抓住目标。
二锅头由此猜测县官背后还有高人相护。所以这次的打秋风,既是示威,也是试探。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风风火火下山的一路人马没有一个回来,就连为了保险暗中派出突袭县衙府库的小股队伍也完全失去了消息,结果领头的两个土匪第二天大早就在城门口给斩了首,喷射的鲜血为新年染上第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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